1872年,冀图“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清政府首次向美国派遣留学生,那批学生后来深刻地改变了这个国家,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一场电影届的“留学”之举再次发生,而被派往派拉蒙、迪士尼、二十世纪福斯等好莱坞六大公司学习的,是徐峥、宁浩、薛晓路、乌尔善、丁晟等中国电影的“新力量”。
这是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局与美国电影协会(MPAA)达成的一项交流合作计划,自2013年启动以来,已累计有60位导演赴美交流。他们由电影局“钦点”入选,体现了目前中国电影年青一代的整体面貌,也都有在商业和艺术上成功的代表作品。
在这项“半官方”的交流计划中,美方承担了交流活动的绝大部分,甚至全部的费用,好莱坞六大的高层亲自接见,还有美国电影协会要员全程陪同。不少青年导演在美国还受到了“明星“一般的礼遇,甚至,在每届学员抵达派拉蒙时,整个片场都挂满了导演们的大幅海报……
“美国人并没有提任何的交换条件。”一位深度参与这项计划的权威人士告诉娱乐资本论:“这背后,是好莱坞对于中国市场的重视,以及对中国导演的好奇。”
与过去一味膜拜好莱坞电影工业的导演相比,当下赴美的新导演们固然也感受到了好莱坞一整个电影工业体系的强大,但同时,他们更有自己的想法。有导演就在学习心得中这样写道:“我们需要好莱坞,但好莱坞也需要我们。”
在游学课上侃侃而谈的美国金牌制片人们,同样面临票房滑铁卢、中等成本电影收益低的困局。未来,好莱坞的“老师”们或许会在中国市场上,与台下听课的中国“留学生”们正面交锋。
谈起这项计划,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局局长张宏森更多是看到了中美电影交流背后的文化价值。他说:“世界各国电影的自身崛起,是对世界电影多样化和世界电影可持续发展的最大贡献,而中国作为最有潜力的电影大国,与美国在电影方面的深化合作势在必行。”
1. 3年,60人赴美,“青年导演应该有这样一个学习机会”
2013年,中方提议,能否举办一个中美电影人才交流计划,重点邀请国内电影行业的年轻导演赴美学习交流。而前一年刚刚在中国市场获得政策优惠的美国方面理所当然地表示支持(2012年2月,WTO谅解备忘录协议生效,进口分账影片配额从20部增加到34部)。
美国电影协会很快把这一消息传达给了好莱坞六大电影公司,第一个伸出橄榄枝的是派拉蒙。
2013年开始,至今派拉蒙已经成功主办了四期交流活动,从去年到今年,迪士尼和福斯也相继加入。3年的时间里,电影局已经累计派出了7批,将近60位年轻导演赴美交流,这几乎囊括了2012年至今,国内电影市场涌现出的最优秀的年轻导演。随着索尼哥伦比亚等更多公司的加入,这项交流还有望扩大至制片人、编剧等领域。
电影局艺术处相关人士告诉娱乐资本论,之所以有这样的提议,中方主要是出于培育青年电影人的考虑。
2012年配额增加后,中国电影市场感受到来自好莱坞的巨大压力,2012年二季度,本土影片挤压得只剩下28.9%的市场份额。直到12月,《泰囧》造就了12.7亿的国产片票房纪录,让四季度国产票房占比达到了67.1%。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挺身而出跟好莱坞强敌抗争的不是张艺谋、陈凯歌,而是徐峥、乌尔善、薛晓路这样一批新导演,他们年龄大多是70后,非传统电影体制教育出身,之前在业界活跃很多年,从事演员、编剧、广告等行业。
“电影局作为主管部门,我们第一时间捕捉到这个现象。我们发现,这些青年导演与第五代、第六代导演明显不同,我们将他们称之为‘电影新力量’。”电影局艺术处相关人士介绍说。
他们都是初执导筒没多久的新人,相比于前辈浓郁的艺术风格,他们的电影更加轻松和商业,给电影圈带来新鲜气息和希望的同时,也面临争议。比如:基本功不扎实、作品票房和艺术品质不匹配等。
在电影局看来,这些年轻的导演们应该有一个学习的机会,比如,去拥有100年商业电影积淀的好莱坞看看。
2013年12月,第一批学员张一白、薛晓路、张猛、乌尔善等从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启程,美国电影协会、派拉蒙的两位美方代表全程陪同,并担任翻译工作,当期交流的所有费用也完全由派拉蒙承担。
在当时的访问中,导演们作为贵宾被隆重接待,派拉蒙的整个片场都挂满了印有导演照片的欢迎海报,他们受到了明星一般的礼遇。在接下来的3年3批,派拉蒙这一惯例一直延续。
“我们需要好莱坞,好莱坞也需要我们。”《钢的琴》导演张猛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在他看来,好莱坞的电影公司希望了解中国年轻导演内心的想法,想知道他们未来在中国会取得怎样的成绩。
“用500多万美元的成本,拍出2亿美元票房是一群什么样的中国年轻人?”能有一次大规模地跟中国电影的未来之星们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这些导演还是经官方筛选并认可了的,派拉蒙愿意抓住这次机会。而就在这样的交流中,一些合作正在酝酿和萌芽。
2.如何用500万美金做一部好动画?“在迪士尼没有这样的方法。”
“我们的导演并不像美国人所想象的那样,什么都不懂,在跟他们交流时,他们也在不断更新自己的认识。”有导演这样告诉娱乐资本论。
虽然只有短短的7天,但是派拉蒙精心设计了丰富的课程,授课嘉宾有制片人、派拉蒙高管、导演等。
授课大多是以具体的电影案例来讲解,比如以《鬼影实录》来介绍小成本恐怖片从创意、制作到宣发的整个流程。派拉蒙还选了当时正在制作的动画片《海绵宝宝》来讲述动画片的创意模式。导演们还有幸看到了当时还没上映的《忍者神龟》的片断。
而在迪士尼,来自中国的动画人听着讲台上的老师们(导演、编剧、制片人、技术人员)讲述《超能陆战队》、《疯狂动物城》从一个idea到一部电影的整个过程。
《疯狂动物城》
除了上课,导演们还被邀请在好莱坞这座高速运转的机器工厂里参观,比如片场资料库和道具车间,比如迈克尔·贝和卡梅隆的工作室,
这些导演中,乌尔善是最接近电影工业的一个,日后他的《寻龙诀》上映,斩获了16.8亿票房,被认为是确立中国电影工业的标杆之作。实际上,乌尔善也是导演当中最热切的一个,今年正在筹备《封神》的他,又二度参与这项赴美学习的计划,前往福斯交流学习,近距离地感受卡梅隆等创造的高概念电影。
在中国可以轻易看到来自好莱坞的电影,但要在美国的影院看到中国的电影,却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为了让好莱坞的同行们了解自己,每位参加交流的中国导演都会把自己专门配上英文字幕的DVD带过去。
值得一提的是,田晓鹏是迪士尼点名邀请的,因为名单确定的时候《大圣归来》还没有上映,迪士尼为此破格增加了名额。整个交流中,中国学员们的心态也是开放自信的,《大鱼海棠》在迪士尼放映,是梁旋主动要求的,他好奇国外的同行们看不看得懂故事。迪士尼培训部很配合,周到地安排了两场,上座率颇高。
有意思的是,在看过影片之后,相比于内容本身,被问的最多的是影片成本,当美国人了解到,乌尔善的作品《刀见笑》只花了大概100万美金的时候,“他们都说中国电影人的制作能力比他们想象的强得多。”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迪士尼的电影制作成本惊人,《超能陆战队》耗资1.6亿美元,《疯狂动物城》1.5亿美元,而国产动画电影的制作成本大概在1000万至6000万人民币之间,《十万个冷笑话》以极低的成本斩获了过亿票房。
《十冷》导演卢恒宇在考察过程中还曾向外国同行发问,如何用500万美金做一部好动画。他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在迪士尼,没有这样的方法。”
虽然对未来在技术上赶超有信心,学员们仍然忍不住叹服于迪士尼的创意,据电影局一随行人员的观察,很多学员回来后,都开始有意地放慢了出产的速度。《喜羊羊》、《熊出没》的团队,一改过去一年一部的节奏,都开始重视原创,加强剧本研发和投入,对作品的目标观众定位也在悄然转换,开始向全年龄段迈进。
一百多年的派拉蒙是全球六大电影公司之一,也是唯一一个片场依然还在好莱坞区的公司公司。 每一期派拉蒙学员们都要在象征好莱坞制片人的Paramount拱门前合影留念,而参观《教父》取景的街区,比利怀尔德办公过的房间,一电影局随行人员感触道,“好莱坞实际上不光是一个当下的产业性的训练,它也是一个历史的熏陶,在这样一个片场制作中能够感受到电影的传承,从影人员的荣誉感。”
导演名单:
3.“好莱坞的困惑是中国电影的契机。”
来看一下这一份由电影局邀请的导演名单。第一期是2013年,乌尔善刚拍完《画皮2》,张一白拍了都市爱情戏,薛晓路拍了《北京遇上西雅图》,值得注意的是《钢的琴》的导演张猛也在列。
《画皮2》
这一商业和艺术两条腿走路的的选拔标准,在后面的几期当中一直延续。第三期既有曾经创造票房纪录的徐峥,也有文艺女导演李玉,而第四期,更是将《盲山》导演李杨和《谁的青春不迷茫》的80后女导演姚婷婷放到了一组。
电影局对此的解释是,无论是商业还是艺术,都是中国电影的重要组成部分,“关键他们都是目前活跃在电影一线的有新意和活力的导演。”
值得一提的是,除个别之外,每一期邀请的导演都是当年推出作品影响力最大,反响最好,话题度最高的导演。比如2015年迪士尼一期名单中有动画片《大圣归来》的导演田晓鹏,今年第二期邀请了《小门神》导演王微、《大鱼海棠》导演梁旋、张春。
入选名单中也包括肖央这种由互联网起步的导演,从网络微电影、《小苹果》神曲,到取得 2亿票房的院线电影《老男孩》,他一直在争议中成长。电影局表示,像这样的导演,更多地是看到了他们身上的活力,“刚开始拍电影,肯定从艺术和技术各方面都有不成熟”,但是能够调动有效的资源,还能在市场上成功,这已经证明了他在商业电影上的潜力。
娱乐资本论从侧面了解到,由于这项活动由电影局官方出面组织,一些圈内同仁甚至将“受邀”视为受到官方认可的一种信号,也有年轻导演主动找到电影局,毛遂自荐。
去好莱坞走了一遭后,中国的年轻导演们呈现出多角度的观点和心情。
第一种是艳羡,《熊出没》系列电影执行导演刘富源接受采访时,提到了迪士尼多达9次的容错机会,而在国内,创作团队没有试错的机会。《西游新传-真心话大冒险》编剧胡雨辰印象最深的则是迪士尼会用18个月写剧本,而我们缺乏‘颠覆式’地推倒剧本的勇气。《魁拔》系列动画导演周洁羡慕的是迪士尼没人可以独断专行,虽然那里也是导演中心制。
《魁拔》
咏声动漫董事长古志斌说,此行他一直困惑的问题,迪士尼为何能有如此气度,掏钱邀请潜在竞争对手来学习,甚至不吝于公开传授其成功的经验。在七天之后,他有了答案,“没有加州的阳光和土壤,就算告诉你怎么耕种浇水再贴你一个种子,你也结不出加州的果实。”
而对于宁浩这种成熟的本土导演来说,在好莱坞待上七天就对自身创作产生震荡性的影响是几乎不可能的。他这样有文化自觉性的导演,不会迷失在好莱坞的工业世界里,他说,在当下的电影格局里一旦缺乏自信,很容易跟着好莱坞拍好莱坞式的故事和电影。他认为中国电影要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那就是要跟好莱坞比“说相声”,“说相声好莱坞一定比不过我们。”
更有一群已经用票房证明了自己的年轻导演,在深入了解了好莱坞工业后反而开始自信起来,肖央看到了在好莱坞年轻人出头很难的问题,在好莱坞一个助理可能要干很多年才有可能成为某个部门的领导者,“而在中国,年轻人赶上了最好的时代。”
甚至有人认为好莱坞在创作上已经出现了问题。钢铁侠很好,蜘蛛侠很好,但放在一起变成“复仇者联盟”,就是好莱坞创作的困惑与无奈。连派拉蒙主席都向这些来自中国的年轻人发问:“如何增强除了超大制作和超小制作电影之外,好莱坞中等投资电影的生存能力?”
“好莱坞的困惑反而是中国电影的契机。”导演陈思诚提出,不仅要立足中国市场,还要在有生之年,承担文化反输出的任务。他的原话是,“我们有雾霾,有问题,但绝不像其他国家想象的那样迂腐、病态。美国只有几百年的文化,我们没有理由输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