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已经播出将近半个月了,豆瓣评论人数近5万人,并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蹭蹭往上涨。
这其中当然有主演胡歌的个人号召力,但不可忽略的是,该剧编剧、导演姜伟,也是一代人心目中的“白月光”。靠《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成名,靠《潜伏》封神,姜伟是一个在国剧领域绝对绕不过去的名字。
自从2010年的《借枪》后,姜伟已经有七年没有频繁出现在大众视野。这七年间国剧界浮浮沉沉、各路人马轮番上阵。作为传统影视创作者中的一员,姜伟还能适应这个时代吗?
没耐心的年轻观众似乎是不太买账的。《猎场》刚刚开播,就有不少急不可耐的人在豆瓣上打下了一星,打五星和打一星的观众分庭抗礼、你追我赶,着实是一个有趣的现象。
姜伟这次很大胆,也很冒险。他用情感戏开篇、不惧怕现在动不动就嚷嚷着“一集弃”的观众群体;包括郑秋冬、罗伊人在内的主角的人设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甚至可以说人物多少都有些小瑕疵,冒进、眼高手低、心怀理想主义却往往事与愿违。尽管颇为真实,但确实并不可爱。
热衷讨论三观的观众这回可找着靶子了:罗伊人,一个文艺女青年,对郑秋冬指指点点,转身却成为了高官的金丝雀,嘴里说着没有背叛老白、没有跨越雷池,为何又与郑秋冬小树林牵手接吻?在编剧心目中,“雷池”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呢?
更棘手的是,以罗伊人、白力勤为代表的一众文艺梗不离口的人士,在剧中占了很重的比例,人人有鸿鹄之志,就连孙红雷饰演的刘量体,在狱中对郑秋冬谆谆相告时也要这么说:“现在知道陶弘景、知道岭上多白云的人还有几个呢?”
脱离于大众常用语境下的人物说话方式,很容易就会落入“过时”、“尴尬”、“不说人话”的窘境。《猎场》也一度陷入了这样的讨论。
也有人说姜伟只能拍谍战剧、一拍都市剧就捉急,这种信口雌黄的人,却懒得搜索一下姜伟的履历:在拍《潜伏》和《借枪》前,他一直都是拍都市剧的,即使不提最有名的《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心理三部曲”另两部(《沉默的证人》《迷雾》)也足以证明他在这一领域的经验丰富。
只是,时代和创作者之间,势必永远处于动态平衡的关系,大神如姜伟,也不能置身事外。带着开播以来观众的种种热议,我们来到了北京顺义,拜访姜伟。
1.为什么要写猎头行业?为什么要用谍战的方式写猎头?
娱乐资本论(以下简称娱):您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人力资源(猎头)行业作为故事主线?
姜伟(以下简称姜):这个行业跟我习惯的表达有共性,有一些工作是需要去秘密进行的,需要有一些周旋的、技能的东西去完全达到最终的目的。别的行业中,可能警察有这个色彩,做情报的也可能有,但当今的行业,有这种色彩的不多。
娱:您在什么机缘下了解到猎头行业有这些色彩?
姜:以前一次聊天,一个猎头说,他们正在猎一个人,约好晚上在办公室见面,那个办公室没有窗帘,他们临时用报纸把窗户玻璃全贴上,因为来的这个人他不想被人看到,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给来的人一个安全感。他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就把他们工作的一些特点和色彩带到了。
娱:那您在写剧本前去过哪些猎头公司做资料调查?
姜:我们的行业顾问是光辉国际(注:五大猎头公司其中一家)北京分部的老总,他看过我的全套剧本,我也去过海德思哲(五大其中一家)在北京的办公室,跟他们的员工还有经理人聊过。
娱:那播出至今您有收到哪些来自猎头行业专业人士的反馈吗?
姜:还差两集剧本没写完的时候我就把剧本给到了光辉国际的负责人,我们片头人力资源顾问有他的名字的。挺厚的一堆,他看了四五天看完了,看完以后给我打电话说,姜老师很好,我只能给你改几个字。因为他是一个很严肃很认真的人,我相信他一定不是恭维。
娱:也就是他是挂真名来为这部剧进行行业背书的。
娱:但说到这部戏的职场部分,还挺戏剧化的,比如熊青春(万茜饰)一上来就是冒认覃飞前女友来“诈骗”、结果这个覃飞也是假冒的,这种猜来猜去的戏码特别谍战style,不知道您怎么考虑的?会觉得太过戏剧化吗?
姜:我挺想找到一点新意的,一个戏总得有点新意,所以我希望看到一个有谍战色彩的、紧张起伏的现代故事,不然的话我就选择别的行业来写了。
娱:但您不会担心这种比较抓马的故事、观众很难代入、可能有点接受不了……
姜:是这样的,努力写好一部戏,这是我们的信条,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要说类型,不管什么类型,都会有观众不喜欢。
娱:我看第九集有一个郑秋冬去桑拿房搓背,正好有个小弟跟他说起没有身份的人的事,这种剧情还挺多的。您怎么考虑的呢?
姜:这个搓澡小弟的故事灵感来源是我们经常看到的一些寻人、寻亲节目,而我也想在当时郑秋冬最痛苦的时候,使他的痛苦和悔恨在观众面前展现得更明显,那观众会说,为什么这么巧在这个时候会出现一个没有身份的人给他搓背?这就是戏剧性了。
2.为什么要用情感戏开篇?情感戏的节奏到底慢不慢?
娱:其实我也是从步入职场戏后觉得好看了,前面的情感戏,估计很多女性观众代入不了。想问下您为何选择用情感戏开篇?如果一开始就进入紧张起伏的职场故事后,会不会整个舆论的方向比现在好一些?
姜:不敢确定,有可能的,但真的不敢确定。情感戏是我一直不愿意放手的,因为在我看来,电视剧有长度,它就需要一定的量,情感戏则是两条腿中的一条腿,一般情况下,我们抽象来看,一般就是家庭、单位场景化,家庭戏就是情感,对于年轻人来说,我们称之为言情剧。所以他们的情感是必须要写的,写得好不好,自有公论,但是肯定要写的。
娱:那如果换成一上来就是四年后的职场、四年前的情感戏放到回忆中、用闪回的形式呢?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姜:有些故事的铺陈到后来就没法做了,因为必须前面给到以后,后面才能成立。其实我在剪辑上下手是很狠的,这个戏本来是54集,后来我们出国旅行回来,我觉得离开这个戏有一段时间了,有距离感了,我又给老板提了要求:中间30集不动,前后12集我要各剪掉一集。在后来的工作,一集集剪的时候,我剪得是很狠的,大量的闪回戏,我全剪掉了,一场都没有了。
娱:观众对情感戏可能有些微词,主要是觉得节奏有些慢。您怎么看?
姜:是这样的,关于这个节奏的快慢,真的是一个见仁见智的事情。我那天还碰到两个女生,她们说我喜欢前面的情感戏。甚至有人可能不喜欢罗伊人,胡歌以前演的角色是神,现在回来演一个社会下层的小人物,又跟这么一个女的好,大家不会接受他的。什么声音都会有的。
3.是否太文艺和矫情?女主选角是否得当?是否“三观不正”?
娱:说到女主,这种文艺女青年在现在的电视剧中真是很少见,何况她还有一些左右摇摆,不是一个道德完人。
姜:这种人物在常规作品中是边缘性人物,是偶尔出现一下、给主角带来所谓色彩性的人物,把她摆在女主的位置上,这是我自个儿给自个儿出了个大难题。因为他们身上虽然是有文艺青年的腔调,但是我觉得他们是有情怀的,他们不俗,这种人物比较难把握,但我愿意去尝试。
写一个居家的贤妻良母当女主角,很安全,而且很稳当,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当然,我也愿意分析自己作品中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娱:这个剧里的文艺梗确实比较多,比如一集中提到《挪威的森林》三次之多、这也是男女主的情感枢纽,俩人角色和书里角色也有互文。但听说您其实并不熟悉这本书,为什么要写进剧情里呢?
姜:我说不熟悉这本书,并不是说对它一无所知。因为我在电影学院当老师的时候,招生复试,总会问考生一些问题,比如喜欢什么音乐、喜欢什么书,当时有一批考生都会谈到《挪威的森林》,所以我就很容易凭借个人的经验想到用这个道具。
有这个道具,我觉得罗伊人的文艺范儿更明显一些。而且这本书在郑秋冬手上,当罗伊人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对她存在的思念、和这个人物情感的交流,要是没有这个道具的话,他会失去一个对话的对象。而罗伊人那边,手机里有那首歌(杨宗纬演唱的《一场恋爱》),那首歌的作用跟这本书的作用是一样的。因为两个人的情感交流是在两个城市里、他们不生活在一起。其实我纯粹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就是不写恋爱写思念。
娱:但有些诗词的引用我确实觉得有些牵强,比如郑秋冬事情败露后回到监狱去看刘量体,刘说你知道陶弘景的两句诗、就比很多人强,还夸郑秋冬思维敏捷等等,可是他明明是一个情商低、不善于和人沟通、女朋友也搞没了的男人,这里头不存在矛盾吗?刘量体如何判断出他有这些优点呢?
姜:是这样的,刘量体对他有这样的判断,是因为他在出狱后短时间内办完了迁坟、建墓、打款,他办完这么一堆事,甚至他们一起在监狱的那段时间,他也能从郑秋冬的所作所为判断出来的。
从我的角度来讲,我必须要告诉观众,郑秋冬还是可以的,他是行的。至于他跟罗伊人交流不是很好,情商不高,其实有一个问题是他们的情感中间是有障碍的(指白力勤),当没有障碍那会儿,他又进监狱了,他们始终无法在一起,有这么个客观条件。
两个版本的《挪威的森林》,符合剧中年代变迁
娱:那从您的角度,正因为罗伊人这个角色很难写,是否应该换一位更成熟的演员来演绎?
姜:其实当时我们决定用新人,我没有怀疑过这个决定,因为我挺期待新人有意想不到的火花。《潜伏》选姚晨的时候,别人也问我,老姜你怎么选这样的?为什么不选谁谁谁?我说她真的适合演这么一个比较粗俗、朴实的农村妇女,姚晨会演成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特别期待这样一种意外。后来孙红雷说咱们一块期待吧。
菅纫姿演这个角色,当时也是这样确定的。罗伊人我们见了几十个人是有的,有菅纫姿这样的新人,也有小有名气的,也有很有名的,我觉得她这个型比较端庄、比较正,她这样能把这个文艺女青年身上的一些东西给遮掩住。
娱:您指的是希望这个角色能够改变大众对文艺女青年的既定印象吗?或者是改观?
姜:就是希望大家对这个角色不是100%的否定,现在相对有一些酸涩和矫情。如果是一个长得比较单薄的、清秀的,不像现在这个大青衣的感觉的女演员,而是一个特别活泼的女演员,那个感觉就不对了。
娱:我能理解您的意思。就是希望用她的形象优势来淡化恶感?
姜:我觉得她完成得不错啊,因为她如果不文艺的话,观众可能喜欢她的很多,但是那种角色太多了,其实我是特意反着来写,写一个带文艺范的女主角。
娱:我不知道您对这个角色怎么判断,她是好人还是坏人,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很摇摆,比如小树林跟郑秋冬牵手接吻,回头又跟自己闺蜜强调并未逾越雷池。就是这一段引发了很多争议,不知道您心目中对三观的判断是怎么样的?
姜:对于这个事情,我是这样看待的,观众可以只看到一面,但是另一面是什么呢?在小树林之后第二天,她就跟郑秋冬说我们还是分开吧老白最后这几步,我必须陪他走好;我希望这两天颠倒一下,我就不会有昨天的非分之想了。这是她的坚守,她守住底线了,虽然她前面是接吻了。
这个问题是这样的,有时候我们会用一件事去说明另一件事,但是如果你只盯着其中一件事,而不看另一件,那就有失偏颇了。我让这两件事前后脚发生,其实是为了碰撞出那个内在的力量的。
3.制作精良的年度大剧 为何还会有抠图?
娱:这么听下来,您对剧本是很有想法的,这次也是自己执导,您的导演风格是怎么样的呢?有的观众认为可能镜头调度手法上比较传统。
姜:我的风格是属于比较工整、比较稳定的,不是说单就这一部戏是这样,我别的戏都这样。有的时候会因为某一场戏,比如说打斗、抓人,我可能会让画面动感强烈起来。
娱:在美术上您追求什么风格?
姜:美术上首先基本要真实,因为绝对真实是做不到的,但起码要做到准确,准确之后才是美化的问题,比如我们一个道具水杯,可能会从十个里面挑一个。
娱:我看您很喜欢拍一边在跑步机上一边聊天的剧情,我不知道是您观察到这些高端人群比较注重健康还是觉得画面动起来会好看一点?
姜:首先健身是现代人很常规的生活方式,而作为导演,这么拍是希望拍摄的场所能够多变一些,换一个场所也可以,比如游泳池、桑拿房,无非是希望展现的场景不要过于重复。
娱:这么说来细节还是考虑很周到的,不过我们也留意到,剧中的开车和乘车戏有一些抠图现象,这是经费问题还是周期问题?
姜:应该是周期问题。现在技术在抠图上都不是问题,有了抠图技术后,车戏首先可以拍得很快,而且安全、方便,但问题是抠绿这个技术在我们这儿一直完成不了。我们最后用了几家公司做车的背景,如果你仔细去对比一下其他剧的车戏,会发现我们的车戏可能会有些线光不对的地方,整体还是可以的。
这个车的特技,我们从开始做第一个镜头到完成最后一个,花了将近一年,那时候北京是冬天,拍不了夏天绿树红花的外景,我让人专门去杭州拍了一次外景素材往上贴的。在你提出问题之前,我原以为在这方面你会提得很少,因为第一,我们在抠绿这方面抠得很狠,返工的次数很多,但你现在还是提出来了,说明我们做得还不够好。
4.采访手记
采访姜伟是一次并不坏的工作经历,作为传统创作者的他,身上并没有追名逐利想赚快钱眼红的习气,而是老老实实地把他在《猎场》中倾注的心血一一道来,而非卖弄。
当我们小心翼翼地抛出质疑与争议,他也真诚地逐个回应,绝不回避。他称自己在网络上很笨手笨脚,所有评论,都是身边同事和朋友转载给他看,批评和赞扬他都坦然处之、但无端的攻击和谩骂,绝不接受。
《猎场》注定不会是一部人人都会喜欢的大众型电视剧,但因作品中呈现的创作者对社会的关怀、对命运和人性的拷问、因这澎湃的思想表达,我们要由衷地给姜伟点一个赞。毕竟,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像这样严肃的文学性,实在是影视作品中太缺失的珍贵内涵。